《擬音》2022日本發行記

文: 王婉柔

十一月末的東京還有十幾度。沒有想像中冷。但街道上那屬於北國的乾冽空氣，卻熟悉地衝擊鼻腔。還有高緯度才有的大斜片夕陽光，電車與人群被光線分隔、砍劈；穿著短裙制服的高中女生，從月台這頭奔跑至那頭——兩年多了，真想大喊，好久不見了，日本。

好的，這不是旅遊文。

2017年四月，《擬音》在台北長春國賓戲院一個30人的廳、小小地上映了；同年有機緣獲選東京影展的放映，也在那裡認識了日本太秦公司的小林社長。還記得彼此交換名片時，他說著太秦當時剛發行了《日曜日式散步者》，他個人非常喜歡台灣紀錄片。時隔三年，2020年，再次收到小林社長的訊息，卻是他想購買《擬音》的日本版權。有些驚訝、有些惶恐，更多的或許是驚喜，片子竟然有機會與日本觀眾見面。

但疫情似乎沒有趨緩的現象，小林社長的消息再度飄洋過海是又兩年後了，告知今年（2022年）十一月中《擬音》將在東京上映。

上映了呢。當然是開心的，但卻沒想到太秦公司對這部（舊）片的發行投入和用心，完全出乎我的想像之外！總之呢，某天開心地對王師述說著與日方的合作，等等，他又叫我寫了！就是把這些經歷寫出來。欸欸？到底有誰會想看呢？他（總是）雙手握拳、信誓旦旦地說，會有很多人有興趣的！

（真的嗎？紅豆泥？）

好吧，有點瑣碎地試著記下了。以下長文……慎入……

八月

八月初，太秦公司透過江口洋子小姐聯繫牽猴子王芯，確定了十一月會在東京K’s Cinema戲院上映。首先是來信要了更多劇照。這部分還好。接下來是要片尾End Credit的文字檔案（？），另外是所有受訪者的簡介（？）。是要做什麼呢？沒想太多，能配合的就盡量配合。挖出當年影片檔案，時隔五～六年，實在是非常懷念！

九月

見到了日本版海報！王師直呼太可愛（並且用上十幾個半形驚嘆號）。

過了幾天，說要重剪日本版的預告。預告要重剪？大工程呀，有些地方幫忙替換了乾淨的畫面，重開檔案。再次懷念。

月底，竟然連官網都做好了（ https://foley-artist.jp/）！欸？官網！？

一方面感受到他們對片子的用心，但另一方面也很擔心，小林社長該不會賠錢……

圖說：日版海報，超卡哇伊～

十月

來訊約線上訪談時間。訪談？嗯嗯好的，是太秦公司為了發稿的採訪嗎？哇安排了三次採訪、每次都是下午一點到六點。五個小時！總共十五個小時！怎麼可以講這麼久？

月底說要做一本關於本片的小冊子。小冊子？那是什麼？

採訪

終於迎來了線上採訪，也終於看到了行程表——哇，原來是一個車輪戰的概念！每個記者有40-50分鐘，中間休息5-10分鐘（或沒有休息）。也就是我一個下午會接受五～六個記者的線上採訪！三次就是15-18個記者！？

王芯幫我預約了牽猴子的會議室，我囫圇吞棗地解決了午餐、出門，在表定前十五分鐘上線，跟太秦公司的同事與小林社長見面寒暄。咦？上次見面不是才五年前嗎？為什麼依然皮衣牛仔褲帥氣打扮的小林社長，卻滿頭白髮了？總共三方連線，除了太秦公司外，還有一位很和藹可親的翻譯周先生。一點準時，寒暄還沒結束，第一位記者就上線。採訪開始了。

話說這三次採訪裡面，前兩次是東京的記者，第三次是關西的記者，另外還有一次另約時間的神戶記者。大概網路媒體是紙媒的兩三倍之多。紙媒有日本經濟新聞、朝日新聞、每日新聞等等，聽說都是滿知名的日本報紙！另外還有幾位是還沒決定文章會刊在什麼媒體的「自由撰稿人」。而整個採訪過程中，太秦辦公室的同事們都會全程陪同、錄影錄音！甚至關西部分還另有同事接待（或許無法在家上線的）記者，真的很感心。

雖然採訪中有一半的時間在等翻譯、有一半是重複的問題，但是與日本記者聊聊電影，其實意外滿有趣的！以下觀察與分享：

1. 第一位記者說自己來自一本針對20、30多歲女性的雜誌，所以除了電影之外，還問了很多很可愛的問題！比如，對日本的印象如何呀？疫情過後如果來日本旅遊的話，最想去哪裡呀？對我們的女性讀者來說，您從事的職業很特殊也很有趣，請跟她們說些話吧。（非常意外可以跟記者聊到旅遊話題，她怎麼知道十月就開放日本自由行！）

2. 我發現很多日本記者都不太笑。當然也有遇到很親切的，但常常遇到表情嚴肅的記者我都會有點害怕，想，你真的覺得我的片子有趣嗎？真的願意採訪我嗎？也是不用勉強啦。記得有一位老奶奶（真的是年紀好大的老奶奶！）看起來就在自家住宅連線，問起問題快狠準，從頭到尾都像忍者一樣，提問的時候神情肅穆、在我回答的時候就認真筆記。但是又可以一臉正經嚴厲地問我：「請問您人生至今印象最深刻的聲音是什麼？」（哪泥？這到底要怎麼回答？）

後來與台灣資深日文翻譯Choco小姐（張克柔）聊到這件事，她說這是日本記者表現專業的一面！甚至有時候日本人來台灣受訪還會覺得很奇怪：「台灣記者在笑什麼呢？」真的是文化上的差異！

3. 最令我驚訝的是，竟然有日本記者在2017年就看過這部片！有人是在東京影展放映時看的，更有人居然是在台北長春戲院看的！驚！你永遠不會知道誰會在什麼時候看過這部片、觀眾來自何方、未來又會跟你有什麼連結。這或許是做電影很有趣的一件事吧。

所以，這些時隔多年重看此片的記者觀眾，便與我大聊特聊很不一樣的觀影感受。電影絲毫未變，但世界變了，尤其片子記錄到當時的華語電影狀況，這幾年來變化非常大。我們分享著彼此重看的感想，也再次感受到電影的神奇。

4. 有兩位記者可以直接用中文跟我採訪！其中有一位出場前特別由小林社長介紹，說他是日本的台灣專家：野嶋剛先生。聽說他真的很有名呀，但他卻非常平實地與我分享想法、也很謙遜地自我介紹後才開始訪談。事後查了查他寫的書，也有中文翻譯，甚至還有寫台灣電影的書！

訪談最後他問我對台灣電影現況的看法，他也說了自己的觀察（聽完我心想，哇你整個比我還熟！好厲害！）。然後勉勵我，至少五年要拍一部片……（好的不要再廢了……）

5. 前面說了有一位記者是老奶奶，事後私底下與太秦公司的同事閒聊，他們說，那是一位針對退休老人發行的雜誌的記者。滿多退休老人在日本有足夠經濟力、有時間，也有欣賞藝文電影的品味，重點是他們是會相約去電影院看電影的，早場也沒問題。所以發行商有新片都會通知這樣的團體或媒體，彼此合作得很愉快。或許這也是台灣可以開發的潛力族群！

6. 另一位小林社長親自介紹的記者，也是一位老爺爺。聽說老爺爺是很資深很資深的大阪紙媒記者！他對我的提問也讓我很驚訝，他竟然問了我很多「編劇」相關的事。比如說，我紀錄片的編劇工作是怎樣進行的？與事後剪接又是怎樣配合串連？最令我驚奇的是，他竟然提到了我2008年曾創作過的電影劇本，詢問了紀錄片與劇情片的劇本創作關聯性、這個作品與我後來從事紀錄片有何關係等等。

（完全沒有想到會跟日本老爺爺記者討論十幾年前的電影劇本！當年每天下班後的晚上、坐在租賃小套房地板上打字寫劇本的我，也完全沒料到十幾年後會有個日本老爺爺以此為題採訪我！只能說，人生真是太奇妙。）

說到這，我發現日本記者對導演的個人興趣比台灣記者大。《擬音》在台灣宣傳的時候，記者的問題方向多集中在傳主胡定一師傅身上：胡師傅當時的拍攝狀態、拍攝現場有什麼趣事、胡師傅對紀錄片的想法、胡師傅後來怎樣怎樣——當然日本記者也會有興趣多認識胡師傅，但是更多的問題是針對我來的：監督君對擬音這個專業的看法在拍完紀錄片後有什麼改變、監督君與胡師傅的結識以及如何開始本片、監督君怎麼看華語電影的聲音發展、監督君對台灣電影的歷史脈絡有何想法、監督君是怎樣安排這麼大量的訊息與內容，等等等等（哇，怎麼都是好難又好大的題目！）。

7. 竟然有記者看過《千年一問》（而且還不只一個）！所以提問上也會聊到這兩部片的異同、我對於傳記紀錄片的興趣和處理方式之類的。有趣的是，日本記者都會很大方地分享他們的看法，比如說，有記者會直接對我說：「雖然紀錄對象不同，但我認為你都在拍同一部片。」或是「你對技藝與職人的興趣都會不自由主地從影片流露出來。」（然後我只能回答：原來如此，我自己都沒發現呢！）

8. 承上，記者不止大方表達對我個人的看法，也會很直接地表達他們對影片的看法，如：「這部片對華語電影的（聲音）歷史整理得很清楚，讓觀眾知識層面收穫很大。」、「片尾有點傷感，但又剛剛好，也會讓人省思。」、「胡師傅的腳步，對我來說就是台灣電影的腳步。」（驚！你難道是金句達人！？）、「這部片像是一幅立體的貼畫。」、「任何對電影有興趣的人，都會對胡師傅的職業嘖嘖稱奇。我們從來不知道電影幕後有這樣複雜的工藝存在。」——雖然都是溢美之詞，但我很意外日本記者比我想像地熱情！不吝分享意見。

9. 對了對了，記者中也不乏憂國憂民之士，不只一位對日本電影界的現況感到憂心、甚至義憤填膺！有位記者先生說他感覺台灣電影日益進步中，倒是日本電影一直走下坡。我好奇地問了為什麼呢？記者先生就愣住了，半晌他才回答，「……沒想過會被反問，該怎麼說呢，日本現在存在著大量大量的改編電影，讓原創電影的空間變得很小。而且這些改編電影大多以商業為導向，包括大量起用毫無經驗只是帥或美的偶像來演戲；TA也以高中生為主，所以內容相對膚淺。大家都忘了日本也是有很多很好的資深演員、或是很好的題材與編劇……」

這一題他因為太有感而不小心超時了，所以就沒深聊下去。謝謝你抒發己見呢記者先生，我想，是不是大家看國外的月亮都比較圓呢？

另一位記者小姐則很感概地說，她自己看外國電影的時候，喜歡選擇看字幕聽原音的版本，可以感受演員真實的聲音和語言；但日本現在很多年輕人卻不喜歡看字幕，寧願選擇配音版。這是不是一種倒退呢？（誰叫日本配音產業那麼厲害！）

（Choco小姐表示，為什麼你可以跟記者聊這麼深入！？）

10. 侯孝賢（和楊德昌）對日本人來說真的很熟悉、有時更讓我感受到像是仰望電影之神一樣地被深刻尊敬著！由於《擬音》中有記錄到台灣現場同步收音的歷史是在《悲情城市》之後才比較完整的，好多記者都會重複提到這點，不像是發問，比較像是很驚奇這部片的歷史意義這麼多重繁複。就是，soga、soga～原來如此，好想再次分享這樣的驚奇呀！

11. 最後一定要特別介紹翻譯周先生！我就算聽不懂日文也大概可以知道周先生翻到哪裡，因為他的翻譯會連同我的不確定、我的情緒都一併透過表情和肢體、聲音表現出來，真的像是另一種語言（聲音）藝術家！而且一開始不知道翻譯先生是否明白一些專有名詞，在回答的時候都還會多加解釋，後來發現完全不需要擔心，周先生一定是很懂電影的翻譯！

在等待記者的空檔，我問了周先生說我會不會講太多還是太快，要不要中間斷一下讓他翻？他說不用不用，吳宇森導演回答一個問題可以講20分鐘、他整整記了七張紙！尤其日文又比中文來得長，所以周先生翻譯的時間超過了20分鐘，吳導還很疑惑說他剛剛有講那麼久嗎？（是的你就是講那麼久！）

Choco小姐表示：20分鐘周先生真的可以！他是日文翻譯界的神人！從80年代開始，所有華語圈最紅的電影、電視劇、最厲害的明星才比較有機會進入日本市場，幾乎都有周先生的參與！

所以這次有機緣與周先生工作真的與有榮焉，也感受到好的翻譯在身邊，真的會讓人很安心，感覺可以暢所欲言。非常謝謝周先生！

映後

因為十月台日自由行開放，所以我和出品人李俊樑先生，便很不要臉地跑去跟太秦公司說，我們可以自費去東京映後！（快給我們藉口去日本玩！）

11/26是一個細雨綿綿的週六，早場，日本新宿的戲院也是個小廳，大家都很規矩地相隔兩三個空位坐、口罩戴得嚴實，這樣也疏落地滿場了。片尾曲一結束，小林社長便一馬當先地打開戲院側門、扛著海報架走上台佈置映後場地。那種與其他同事一起動手出力的事必躬親，可以從這些小細節中感受到，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

圖說：映後的溫馨小戲院K's Cinema（小林社長在右側暗處拍照）

圖說：左起為映後主持江口小姐、翻譯周先生

圖說：周先生不停筆記超專業

映後由江口小姐主持、終於見到面的周先生擔任翻譯，最後由於時間的關係，僅開放了兩名觀眾提問（沒人離場＋有人提問！啊這就是映後座談最令人滿足的事了）；但映後在影廳外，觀眾卻熱情地排了隊！有正在拍電影的超年輕導演，透過朋友介紹來看片；有在東京影展看過片的觀眾來二刷，說他還想三刷（紅豆泥！？我都不想再刷了。）還有真正從事動畫和遊戲Foley工作的日本擬音師來看片！（他說他在做的是一個叫做《Kingdom》的動畫，後來到書店逛到漫畫區，俊樑指著《Kingdom》說超紅！就是講戰國時代末期、秦朝將要一統天下的《王者天下》！）這位觀眾很激動地對我說，謝謝你把我們的職業拍出來了，我在做的事情真的就跟胡師傅一模一樣！最後有一位非常熱情的視障觀眾，說自己是位長笛演奏家，雖然現在僅能看到模糊的影像，但是朋友推薦這部片讓他聽到很多不一樣的聲音，還送了我小禮物，回到住宿打開包裝，竟然是高島屋的高級手帕！我都要哭了啦～～～～

圖說：戲院外的觀眾問答周先生都緊隨在側擔任翻譯，謝謝周先生

圖說：這位就是擔任Kingdon擬音師的觀眾！謝謝你來看片

中午謝謝小林社長的招待，大家一起去吃了好吃的鰻魚飯。我翻閱著剛拿到手熱騰騰的「小冊子」，哇，是將近四十頁、大概B5開本的「小書」了。裡面內容之詳實——有請人專文詳述「擬音」這門專業是什麼、胡定一師傅介紹（包含他參與製作的電影中、於2000年後曾在日本上映的簡介）、所有受訪者的簡介、專文說明電影聲音的工作流程與內容、映畫評論家介紹中影歷史與胡定一師傅關係、各界知名人士的好評與推薦等。最令我驚訝的是，太秦同事還邀請到當年東京影展的策展人、東京映畫大學教授石坂健治先生，為本片特別寫了一篇文章！文末他感性地好奇，當年影展映後有位向胡師傅提問如何學習Foley如何入行的女高中生，不知道時隔五年的她，現在如何了？——我還記得那位日本女高中生，相信胡師傅一定也記得！她當時不知為何，說著說著，就哭了。時間真的過得好快。謝謝太秦對本片的用心。江口小姐、玲桑、佐藤桑，謝謝妳們～～～

小冊子

（日本通Choco小姐表示，「小冊子」是日本電影發行的一個特殊販售品，不是每部電影都會有，尤其好萊塢商業電影一般是沒有的。內容像台灣劇場看戲時會販售的「節目單」，可能包含幕後小故事、影評、電影資訊、監督的話、更多劇照等等。而這樣的小冊子很多日本觀眾是很願意掏腰包購買的，也有觀眾會搜集，多少可以貼補片商一點點收入。）

圖說：吃完鰻魚飯才想起忘了合照！（所以就以「鰻」為背景了）

（左起小林社長、我、李俊樑先生、江口小姐、玲桑，以及負責拍照沒有入鏡的佐藤桑，謝謝你們！）

以上，若有讀者看這篇落落長的碎碎念雜記看到現在，真的非常感激你們！！由於回台灣後各種拖延東摸西摸（比如說，得先把桌子收乾淨……），所以在我書寫這段的現在，《擬音》已經在東京下檔了……不過，現在巡演到了關西，名古屋、京都、大阪、兵庫都有戲院上映（對了，日本不像台灣一次全台上映，會分地區上映的）。之後聽說還可能會有東北的戲院？不過東京好像票房不佳，沒有替小林社長賺點錢，殘念des！下次請讓我拍一部賺錢的電影幫你補回來！

雖然很想跟著片子繼續去日本各地巡迴（旅遊），但盤纏用盡還是得回到台灣繼續打拼。最後聲明，如果有意願點開照片的讀者，這真的不是旅遊文！